原标题：我怎样写《骆驼祥子》

    老舍

    从何年何月起，我开始写《骆驼祥子》？我已经想不起来了。我的抗战前的日记已随同我的书籍全在济南失落，此事恐永无对证矣。

    记得是在“民国”二十五年春天吧，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闲谈，不经意间谈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。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，又卖掉，如此三起三落， 到末了还是受穷。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，我当时就说：“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。”紧跟着，朋友又说，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，哪知道，转祸为福，他趁着军队移动之际，偷偷地牵回三匹骆驼回来。

   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、哪里人，我都没问过，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驼。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。从春到夏，我心里老在盘算，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，成为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。

    不管用得着与否，我首先向齐铁恨先生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性。得到他的回信，我看出来，我必须以车夫为主，骆驼不过是一点儿陪衬。因为假若以骆驼为主，恐怕我就须到“口外”去一趟，看看草原与骆驼的情景了。若以车夫为主呢，我就无须到“口外”去， 而随时随地可以观察。

    怎么样写祥子呢？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，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。把他的地位确定了，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；以他为主，以他们为宾，既有中心人物，又有他的社会环境，他就可以活起来了。换言之，我的眼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祥子， 写别的人也是用来烘托他。

    车夫而外，我又去想，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，拉过什么样的人。这样，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，而把比他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绍进来。可是，这些比他高的人物，也还是因为祥子而存在故事里，我决定不许任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。

    有了人，事情是不难想到的。人既以祥子为主， 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主。只要我让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，我便能把祥子拴住，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。

    可是，人与人，事与事，虽以车为联系，我还是感觉不易写出车夫的全部生活来。于是，我再去想： 刮风天，车夫怎样？下雨天，车夫又怎样？假若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，我的主角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切的人，不但吃的苦，喝的苦，还一阵风，一场雨，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行。

    由这里，我又想到，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题。他必定有志愿，有家庭和儿女。对这些问题，他怎样解决呢？这样一想，我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。我所要观察的不仅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，表现在言语上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，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。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，都必须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。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据，才能写出这个劳苦的社会。

    由“民国”二十五年春天到夏天，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，把祥子的生活与相貌不知换过多少次——材料变了，人也就随着变。

    到了夏天，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，开始把祥子写在纸上。因为酝酿的时间相当长，拿起笔来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多少阻碍。